当我在稿纸上写下这个标题的时候,心里感到有些惶惑和不安,以我疏浅的文学功力,能穿透山水的脊梁和历史的厚墙,还原出这被誉为“磅礴数千里,为西南奇胜”的万峰林固有的灵性和魂魄么?
正如古诗所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与万峰林相依相伴三十余年,还真没有看清她本来的面目。为了看峰林,我在一个雨后初晴的清晨,驱车十余公里去登“观峰台”。黎明的山道露水很重,如烟如缕淡淡的晨雾给绿树青山罩上一层梦幻似的纱幔。昨夜一场大雨,使林木山峦更是绿得鲜活、秀媚、诗意盎然。绿是阳春烟景,是大块文章的底色,置身其中,给人一种不知寄身何处、悠然意远之感。路边的树上,早起的山雀已开始哼起晨曲,受我们这些突然闯入者的惊扰,“扑”地飞起,摇落一片铜钱大的露滴,真是“一番过雨来幽径,无数新禽有喜声”。山间清晨的空气清纯如酿,只要作几个浅浅的呼吸,吐纳几口芗泽,就立刻让人觉得神清气爽。难怪美国著名作家梭罗要把瓦尔登湖畔的新鲜空气装进瓶子,卖给那些爱睡懒觉的人们。
站在“观峰台”上,举起望远镜极目望去,前后是山!左右是山!再看脚下,还是山!茫茫苍苍,层层叠叠,起伏跌宕。
那数不清的峰峦,如千万匹奔腾的野马,突然静止了冲动,树起剽悍和粗犷,是骤然凝固了的野性狂飚,至今仍觉得雷庭滚动。看着莽莽峰林,我顿觉得心胸开阔,气贯长虹,禁不住引颈长啸:“哦……嗬……嗬……”!万峰同应,粗犷的啸叫在千峰万壑间久久回荡着。那一刻,我感到身上的血液流速加快,如山间溪水,潺潺有声,我似乎也变成了一座山。沉醉中,我感觉到那么多的山现出了人的灵性,手挽着手,肩并着肩,像一群不懂得匍匐的汉子,将头颅愈昂愈高,随着一声“哦……嗬……嗬……”的长啸,一轮巨大的朝阳被从云层中托起,鲜红鲜红的,形成一副亘古雄浑的图腾。
轻纱般缥缈的晨岚下,万千峭拨的峰峦气宇轩昂地从天边列队逶迤而来,初升的旭日鲜亮的光芒从东方的天幕喷涌而出,给青灰的群峰镶上一道金桔色的边,如从兵马俑里走出的身披铠甲的骁将。看着这雄浑肃穆的场面,我似乎也变成了统帅三军的将军,站在高高的点将台上,对出征的雄师“沙场点兵”,耳畔有雄浑的号角穿越时空隐隐传来。
万峰林属于中国西南喀斯特地貌,据文物考古和地理学家研究认定,在距今大约3.64亿年前,兴义还是一片汪洋大海,是滇黔古海的一部分。大约2.8亿年前,石炭纪开始形成陆地,又经历燕山、印支、喜马拉雅山等多次造山运动,地壳不断上升,出现山峰,在烈日烘烤和雨水冲刷下,在二氧化碳和有机酸的作用下,使石灰岩裂缝、孔隙加深,逐渐形成洼地、河流、溶洞、峰林、地下河、落水洞、漏斗、天坑、峡谷、裂谷、地缝、钟乳石、堆积岩、石峰、石笋、龙潭、温泉、湖泊等奇观。堪称中国锥状喀斯特博物馆,被称誉为“天下奇观”。万峰林包括东、西峰林,景观各异,是国内最大、最典型的喀斯特峰林。
这片神奇雄伟的万峰林,是大自然点化的一部旷世恢宏的杰作,更是悠悠岁月缕刻的一座巨型浮雕。山川秀色极富个性魅力,般般美景都在我们的经验和想象外。任谁身临其境,都会目眩神摇,惊叹大自然天工开物,鬼斧神工。
多年前,杰出的大旅行家、地理学家徐霞客,被这片神奇的山水所吸引,不顾年老体衰,爬山涉水,两次到这里考察。这位年近花甲的老人,身背行囊,足穿芒鞋,拄着竹杖,时而在“石齿如锯、横峰竖锷、莫可投足”的崎岖山路上行走,时而在“水涌平胸,不胜望洋之恐”的河上“解衣泅水而渡”。几次遇盗、遭窃,行囊拮据,也未能阻挡他的行程。当他疲惫不堪地攀上一座高峰,极目四望,只见成千上万座青黛的奇峰,从四处聚过来,组成“气势宏大壮阔的峰群,山峰密集奇特,整体造型完美,秀峰似林,山间田野似锦,村庄坐落其中,小河弯弯曲曲,宛如一幅浓墨重彩的山水画卷,有着鬼斧神工人间仙境的韵味”。他被眼前的奇观所震住,疲惫顿消。这位一身游历过无数名山胜景的行者,久久地驻立山头,不由得诗兴飞扬,徐徐的山风拽着他有些破旧的长衫的襟角,头顶的竹笠已被风雨削浊得泛白,他一手拄着竹杖,一手捻着飘逸的长髯,凝视从天边逶迤而来的茫茫峰林,朗声吟道:“天下山峰何其多,唯有此处峰成林。”
晚上他来到兴义的黄草坝投宿,顾不得衣衫透湿,趁兴摊开日记写道:“峭峰离立分宽颖,参差森列拨笋岫”;“粤西之山,有纯石者,有间石者,皆分行独挺,不相混杂。滇南之山,皆土峰缭绕,间有缀石亦十不一,故环洼为多。黔南之山,则界于二者之间,独以逼耸见奇”;“丛立之峰,磅礴数千里,为西南奇胜!”
徐霞客所言极是,有些地方的山峰,大多隽美中透着几分矜持,又兼远哉遥遥,让人可望而不可及,不免有一种疏离感,而万峰林中的山,一座座总是凑在游人的眼前,像古人说的“即之也温”,显出十分的热情和亲近,让游人产生一种归属之感,觉得自己也成了它们中的一部份,不禁从心底里认知“山川与子神遇而迹化”,油然想起那句稼轩词:“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徜徉于淡烟薄霭之中,和着风声林籁与大自然在同一旋律里脉动,脱去了种种繁杂的俗嚣与物欲,跌入了庄子所追求的“乘美以游心”的消魂境界。
江山要有人文扶,大凡名山胜水,除了外在的景致,都有着非常丰富的人文底蕴。灿烂的华厦文明,几乎为每一处名胜佳景注了册,打上了深深的人文烙印。文物古迹、风情民俗,是人文景观的重要载体,它使自然风景更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秦始皇泰山封神、隋炀帝巡游江都,乾隆数次下江南等等,人们在游览自然风光时,实际上也是在读诗读史,从一个个景点,走进历史的沧桑。万峰林不仅山水奇秀,更是人杰地灵,这里曾走出过何应钦,刘显世,王电伦,王伯群等众多影响中国近现代史的显赫人物。在当地有着“一寸土一寸金,一坝走出三将军”的说法。使万峰林更增添了许多神秘的人文气息。
如果说山水景观是万峰林的骨骼和血液,那么,这山水景观中奇异的民族风情文化的积淀无疑是万峰林最具生命的灵性和魂魄。
千百年来,滔滔的南北盘江养育了布依、苗、仡佬、彝等8个兄弟民族,同时也润育了瑰丽的民族文化:秀美纤巧的布依民歌、高亢悠扬的苗族民歌、委婉的彝族民歌、豪爽奔放的仡佬族民歌等等,在这块多民族聚居的土地上,还流传着许多绚丽多彩、品种繁多的民间乐器,这些乐器世代相传,别具一格,充满了古朴浓郁的民族特色。特别是布依族由笛子、萧筒、牛胡琴、葫芦琴、月琴、鼓、包包锣、小马锣、钹组成的“八音”,更是闻名于海内外,被誉为“中国民族民间音乐的活化石”。除此之外,还有各民族独具特色的舞蹈、浩如烟海的民间传说以及各民族的奇风异俗,佳肴美食,使这片土地显得更加神奇而美丽。许许多多的游客,就是在悠美的民谣、动人的传说和奇异的民俗感染下,加深了对这片神奇的土地的认知。
在这片莽莽峰林中居住着的各族人民,勤劳善良、热情好客,让多少游人为之感激啼泣。一个秋雨绵绵的傍晚,在通往兴义黄草坝的小路上,一位孱弱的老人,拄着竹杖,艰难地行走着,泥泞的土路很滑,一不小心便摔了一个跟斗,身上被雨水湿透的长衫沾满了泥,裹满黄泥的芒鞋已破烂不堪。他就是大旅行家徐霞客,身患重病的他手脚并用地走了很久,在天快要断黑的时候,终于遇上了一间茅屋,他上去推开这户人家的门,要求投宿。茅屋的主人是一位姓陈的老农,他见徐霞客满面病容,衣裳湿透,抖抖索索,赶忙把他让进屋里,马上为他熬姜汤、煮稀饭,还烧起柴火替他烘干衣服。老农很穷,缺衣少食,却对他如此热情、关怀,使他禁不住流下了感激的泪水。当晚,他在松明的照耀下,打开日记,满怀激情地写道:“居停之老陈姓,甚贫而重客,一辄煨榾柮燎湿衣,余浣污而灸之,虽食无盐,卧无草,其乐也……”黄草坝是徐霞客入黔考察的终点,当他住在一吴姓旅店,整理笔记时,同样得到了店主无微不至的关怀,不但为他做可口的饭菜,还备上酒以助兴,并体谅到他写着辛苦,特地赶场买来鲜肉,炒上当地的特产细笋款待他,使他每天保持很好的心情,很快完成了传世奇书《徐霞客游记》中的《盘江考》著述。
奇山秀水与深厚的民族风情文化的积淀相融合,是万峰林生命的力度和一种灵性的张扬,是万峰林固有的本色。
看着这片茫茫峰林,我想了很多。太阳升起来了,踏着灿烂的阳光,我走下了观峰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