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卢惠龙老师的名号,他已是黔西南文学界的名人。在我还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学生时,卢老师的报告文学《鲁布革启示录》(贵州人民出版社1989年4月版)已在业界引起反响,峨嵋电影制片厂一位资深编导曾专门找到他,准备将其改成电影搬上荧幕。然而,他却婉拒了,理由是“不想触电”。
最早读到卢老师的文学作品,有许多篇什关乎兴义,关乎南北盘江两岸,其中的风景和人物或是我亲眼所见,或是我亲耳所闻,因而尽管从未见面,但只要提到他的名字就倍感亲切。尤其在阅读《鲁布革启示录》后,我深深地震撼了,为作品中彰显出来的才气、哲思,以及他写作的魄力。按年龄,卢老师是我的父辈,许多如他一般大年龄的人大约因为曾历经坎坷与挫折,写作时总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表达情感也欲抱琵琶遮遮掩掩。而他却完全不一样,敢写敢说,而且分寸拿捏到位,开合有度。就如这部报告文学作品,全篇用鲜活的事例,生动地反映出中外文化的差异、碰撞,以及鲁布革电站建设作为我国改革开放第一扇窗口的前尘往事,客观真实地展现出改革开放之初,“第一个吃螃蟹”所带来的种种挫折、阵痛,以及“尝到美味”后的兴奋与快感。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出生在七捧高原一个叫发玉的小山村。《鲁布革启示录》中所写的故事就与我的出生地息息相关,也是我童年时抹不掉的记忆。九十年代初“建并撤”时,发玉乡易名为鲁布格镇,以此纪念鲁布革电站建设之艰辛和伟大。“革”与“格”虽一字之差,但并不影响人们对鲁布革电站建设这一创举的崇高敬意。
卢老师在开篇写道:“鲁布革,云贵界河——黄泥河上一段贫瘠、蛮荒的峡谷。它僻远、沉寂,世世代代,鲜为人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鲁布革,这生僻、拗口的字眼,犹如异峰突起,赫然面世。这段峡谷,引起了亚洲、美洲、大洋洲的广泛注意,招来了他们的资金、设备和专家……”卢惠龙是谁?对鲁布革电站建设怎么会了解得这么深这么透?当我第一次看到关乎胞衣之地出现这样大气磅礴的文字,而且写的就是我童年时所见所闻的真实事件时,内心不禁掀起了波澜。家乡因以彝族、布依族、苗族、汉族等小聚居、大杂居为特点,所以许多地名均来源于少数民族语言的音译词,如鲁布革、乃革、板革、发革、乐作、乐黑、乐立、丫根等,还有人把“鲁布革”叫成了“布鲁革”。这些地名于远方的客人来说,叫起来的确有些生僻拗口。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鲁布革电站所处的深山峡谷虽有秀美的风景,却是人迹罕至之地。当年最常见的景象是,几百只猴群在空旷的峡谷间穿梭追逐、嬉戏长啸,间或传来几声悠长动听的鸟鸣。仿佛一首古诗中的两句“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家乡依然非常寂静,乡民们仍然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歇的生活。后来在我上小学后的某一天,隆隆的炮声打破了家乡的寂静,这昔日只有猴群穿梭的深山峡谷,似乎在一夜之间沸腾了。人们奔走相告“有外国人跑来参与建设电站呢!”这简直就是天大的新闻。于是,在小小的发玉乡场上,不时会遇上几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在我和小伙伴读书归来的途中,不经意间也会遇上这些高大的膀阔腰圆的家伙。记忆中,老外们并不那么可怕。他们看到我们这些小孩子时,总会一脸善意的微笑,嘴里不时传来“哈喽!哈喽!”的招呼。看到他们高兴地伸出毛绒绒的手臂,我们这些小娃娃往往被吓得一哄而散。后来遇到的次数多了,渐渐地不再害怕。上学路上再遇到他们时,就把在高年级的哥哥姐姐们那儿学到的几个英语单词派上用场,向他们招招手,并大方地微笑着说“古猫林”“古猫林涂油”。这些老外听到我们打招呼,立即兴奋起来,冲着我们微笑,嘴里叽叽呱呱地说着什么,而我们却听得云里雾里,完全不懂了。至今记得,一次我得到他们赠送的一小袋水果糖,高兴得蹦蹦跳跳回家分糖的情景,分给姐姐、妹妹、哥哥、弟弟,还有村里的其他小伙伴,每人至少两粒。那段时间,我在小朋友中的“人际关系”特别不错。我的一位堂哥哥自诩英语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一定要找机会与这些老外“实践”一下。有一次,机会真的来了,依然在乡场上,一老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竹篮,挺悠闲地提着,慢悠悠地逛街。堂哥远远看到老外后,就扬起手来叫了一声“哈喽”。这老外听力够好的,一下子就听到了,热情地回了一句“哈喽”,就拉上他的同伴(翻译)立即向堂哥走了过来,并用英文与堂哥交谈。其中有一句翻译成汉语大概是“这里的地名叫发玉,对吗?”堂哥听明白了,也懂得他说的意思,可不知道他是过于兴奋,亦或是有些紧张,竟然把平时挂在嘴上的英语单词“Yes”给弄忘记了。那随从的翻译以为堂哥没听懂,就用普通话提醒道:“小朋友,他问这里是叫发玉吗?”堂哥此时愣愣地傻笑,接下来拖着长长的尾音回答“昂嗯——”。
当年,或许是因为电站建设时占用了我们的一些土地和青苗,又或是当地民众的积极支持和参与,发玉乡各村各寨照明用电是不用付电费的。于是,夜幕降临时,村村寨寨灯火通明,厕所、院坝,屋内屋外,到处金壁辉煌。远远望去,如天上的繁星点点,一个自然村寨,就是一道亮丽的景观。大约之前,昏黄的煤油灯,甚至是松油照明太暗,“黑”得太久,这下有电了,大家似乎“报复式”地照明,硬是将漆黑的夜晚弄得如白昼一般。
“老大妈哎!你家这根藤藤吊起几个瓶瓶咋个会亮勒?”那时,有更远更偏僻地方的亲戚来访,看到电灯就特别好奇,也非常羡慕。临走时,还不忘带走两个废弃灯泡,说要拿回去给孩子拴着玩,也学着点一回“电灯”。当然,后来那些边远的村寨一个也没落下,全都用上了电。
鲁布革水电站如火如荼建设的那段岁月,胆大的一部分乡亲跑去施工现场,或争取到一些辅助工程的建设,或直接承包转运土石方,从而成了当地有名的“万元户”,率先摆脱了贫困。一些人因此发了家,从此走上小康之路,而一些人在短暂的辉煌之后,随之即销声匿迹。记得一户人家,住在一山坡顶上,当时好像是承包到电站建设的一段施工辅道,从而成了“暴发”起来的大老板。这人大约与我们家有些挂角的亲戚关系吧,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他常常在赶场天醉醺醺一步三摇地来到我们家。有时甚至醉到不省人事后睡在大路边上,好心人发现后,会捎个口信给他的家人。据说有两次,他的老婆对于长得牛高马大的他实在无奈,只得请邻居们帮忙,用平时抬肥猪的木杠子,把给他绑了抬回家去。
因为他家经济条件好,有一个景象至今难忘,就是他家所在的山坡下面,只要在饭点之前向他家所在的方向远远望去,常常会出现如蚂蚁般的一串“黑点”在向上蠕动,并无限接近他家粉刷过的白墙。懂的人都知道,那全是去他家“吃大户”的各色人等。当时,他家有保姆洗衣做饭,有人帮着干各种脏活累活,家人只管吩咐,不用干活。可没过几年,不知怎的,他家就“跨掉”了。于是,家门口山坡下那条道路,曾经的一串串“黑点”也随之消失。后来,那些曾经的“黑点”在茶余饭后偶尔谈起他曾经的辉煌,往往会有人突然冒出一句“嘿,他还在世吗?”然后,又扯到其他话题上去。
反复阅读《鲁布革启示录》,想起了许多陈年旧事,如放电影一般,一幕幕从眼前划过。目前虽已入冬,兴义的万山丛中却依然留着一片片火红的枫叶,层林尽染。惬意的山风拂过面颊,此时仿佛有一个声音从远古传来,好象是鲁毗彝人喊山的号子,又好象云湖山下峡谷里浪涛的欢歌,更象是德高望重的智者在深情呼唤……
作者:文/图 高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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